芥川龙之介的分身文学考察

  • 投稿曹哲
  • 更新时间2017-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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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时代,民主风潮席卷了文化的各个领域,汉文学经典也因此陪伴了日本文人的成长,其中也包括芥川龙之介。在这样的风潮下,芥川龙之介阅读了大量汉文学作品,积累了深厚的汉文学修养,还掺杂着对现世的深刻思考改编中国古典小说,创造了一系列文学作品。1920年,芥川于童话杂志《赤鸟》发表了根据中国唐代传奇小说《太平广记·杜子春传》改编而成的《杜子春》,这部作品并非一般而论的童话,从体裁上看,它更像是小说,这样的特殊性反让它备受关注。此外,1920年的芥川饱受精神与肉体折磨。姨母的辞世令他痛苦,长子的诞生令他感到希望,由英语老师转职为作家令他感到喜悦,恶劣的身体状况令他痛苦。1920年也是日本与世界明显缩短距离的时期,亲历旧文学与新文学激烈交替的芥川,内心更是矛盾不堪,充满了模糊的不安。对于《杜子春》中体现出的芥川龙之介分身文学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探讨芥川的人生观,发掘芥川走向自杀的思想根脉,同时也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关于《杜子春》的研究有很多。日本方面,增子和男、松本宁至、关口安义、小林幸夫、吉田精一、小路口聡等众多评论者们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他们主要分析了《杜子春》的改编原因,《杜子春》与唐代传奇小说《杜子春传》的对比,《杜子春》的背景等方面。中国方面,孟庆枢、林岚等对《杜子春》有着丰富且深入的研究。王金珠、李娜等人的研究侧重于芥川龙之介的《杜子春》与唐代传奇小说《太平广记·杜子春传》的对比,王涛、邢硕等人的研究倾向于通过《杜子春》分析芥川龙之介与中国古典文学之间的联系及影响。

分身文学是哥特文学的一种表现形式,它的惯用手法是通过揭示人的内在阴暗面对人性进行深刻的思考。《杜子春》的字里行间,都是芥川自身的影子。关于芥川分身文学的研究并不多。国内外研究者们多是通过分析杜子春或老人与芥川自身的联系来考察,并未形成系统研究。因此,本文在综合国内外的芥川分身文学研究基础上,重点关注日本方面的研究,理出杜子春是芥川龙之介的分身,老人是芥川龙之介的分身,老人是芥川父亲的分身这样三条主线,对芥川分身文学研究进行系统的梳理,以期能对国内芥川龙之介分身文学的理解和研究起到一点补充、参考、启发的作用。

一.杜子春是芥川龙之介的分身

筱崎美生子(2006)认为,面对舍身思儿的母亲,杜子春感受到的伟大母爱其实正如西方的圣母玛利亚在与观念、知识、近代自我相对立的自然、存在、肉体为象征的重合部分里隐藏着的东西,那就是圣灵、玛利亚中体现出的二元论中能够为人理解的性质。芥川通过《杜子春》一文,用知识和理智、观念和自我意识来高高筑起壁垒,表达对自身的厌恶以及对日本近代人的绝望批评。[1]

芥川通过《杜子春》来赞扬母爱的伟大,其实和自身的经历有关。在芥川只出生8个月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疯了。因此,生父把他放在生母的娘家照看。芥川由一生未嫁且颇有文学修养的大姨母教养。大姨母对芥川视如己出,倾尽了所有的爱,但毕竟不是亲生母亲,芥川心中对母爱的渴求无法得到回应。养父母也即舅父舅母,他们以旧家庭传统观念教育芥川,要求他严于律己,听话乖顺。11岁时,生母去世。对于从未感受过来自亲生母亲的爱的芥川来说,更是莫大的打击。他从懂事时起,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疯子,被关在楼上的小阁楼里,他为天生如此的命运感到自卑和难过,敏感而脆弱。每当芥川感到思念母亲,而又发现现实生活中母亲已经无迹可寻时,便把那难以启齿的感情融入文学作品的血肉之中,低调而含蓄地宣泄出来。由此可以分析得出,《杜子春》中杜子春因不忍双亲受苦而喊出的那句“母亲”,其实也是芥川自身对母亲的深情呐喊与告白。

石川友香(2003)认为,杜子春的体验其实也是芥川自身的内在体验,要想深入了解《杜子春》中所描述的世界,对创作者本身的分析是极为重要的。[2]柿本美柰子在《芥川龙之介<杜子春>论》(2005)中指出,《杜子春》的主题,是杜子春最后选择正直地活下去,换言之就是主人公杜子春的成长物语。在文章开头,杜子春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经过仙人(即老人)考验后,说今后无论变成怎样,都要过有人情温暖的生活。[3]总的来说,老人对杜子春最后的表现是满意的,在分别的时候,还送了他屋子和田地,屋外桃花正盛。“桃花”这一意象极易让人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是一种隐遁超脱的世外桃源,也可以理解为是芥川对丑恶现实的不满与逃避。

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若撇去文学成就的外衣,是极其悲惨的。他在精神上孤独、苦闷、不受理解,文学创作便成了他最友好而长久的心灵寄托。在创作过程中,芥川对人的劣根性与利己主义揭露地透彻无比,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对人性丑恶的悲观失望中。在肉体上,芥川已经罹患神经衰弱,同时饱受失眠、胃病、痔疮等折磨。1920年,芥川开始转型,由原来完全沉浸在理想世界里的艺术至上主义开始转向现实主义,这也是他一直逃避,一直不愿直视的世界。从《杜子春》的结局来看,最后杜子春去了一个理想而美满的世界。从芥川自身来看,1927年,他在“模糊的不安”中选择了逃避现实的道路,于当年7月24日凌晨服安眠药自杀,在世三十五年又四个月。即是说,最后芥川也逃往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烦恼的世界。

二.老人是芥川龙之介的分身

冈田晓宜(2006)认为,在苦行中能支撑杜子春意志的非老人莫属。老人一边让杜子春开口说话,同时又把残酷的现实丢给他,其实是出于激励杜子春的想法。老人将杜子春对于成仙的憧憬转化成自我理想,让杜子春体验了真正的自我,或许也可以说老人给杜子春的苦行是超越双重束缚的三重束缚。[4]这里提到的苦行也即考验。老人从开始就一直在试探杜子春,他曾两次赠送重金给杜子春,当他打算第三次给杜子春重金时遭到拒绝。老人一而再再而三试探杜子春,而芥川也一直在试探周围的世界,由此可以推断,老人就是芥川的分身。

当杜子春想修仙的时候,老人同意收他为弟子。老人对杜子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不能出声。杜子春按照老人的吩咐一直不说话,即使落入地狱受到各种严刑拷打也不吭一声。于是阎罗王把杜子春落入畜生道的双亲带来他面前,听到受苦中的母亲的声音,杜子春忍不住喊出了声,却突然回到了洛阳的西门下。最后,老人送了杜子春屋子和田地。由此不难看出,“不要说话”是对杜子春的考验,要想成仙,必须要断绝和世俗之人的一切联系。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双亲,如果还保有人情的话便无法满足成仙的要求。杜子春虽然想成仙,却也实实在在是有道德的“人”。芥川龙之介一直想从丑恶的人间社会逃脱,却也从中发现了美好的东西。失望到极端自然生发出新的希望。或许当时的芥川也是这样想的吧,才会在精神和肉体遭受着最激烈折磨的时候,反而给文坛留下了许多优秀的作品。

荒木雪叶(2004)这样描述:初次见到杜子春的时候,老人傲慢地问他在做什么。由此可以看出,老人对杜子春是不友好的,甚至是嗤之以鼻的。同样,芥川对这个世界也是嗤之以鼻的,失恋事件让他看清养父母是自私的,人性是自私的,他苦恼于这个世界是否存在不自私的爱。在《蜘蛛丝》《罗生门》《鼻子》等作品中,芥川无一例外地将人性的利己主义展现地尽致淋漓。由此可见,面对人性的丑恶,芥川是嗤之以鼻的,才会大胆而张扬地在文学作品中表达自己的人生观,毫不避讳,毫不掩饰。[5]

杜子春请求仙人传授修仙之道的时候,老人皱着眉头沉默了一阵子,似乎在思考什么,不久变得笑眯眯了。从“皱着眉头”到“笑眯眯”的变化中可以看出,对于已经明白人本薄情的杜子春,老人的态度也变得好了起来。1912年日本文坛分裂出了以《新思潮》为据点的新现实主义流派,直面社会变革的芥川一边看着旧制度旧文学的灭亡,也见证着新制度新文学的诞生。层出不穷的新事物取代旧事物让芥川感到绝望。另一方面,芥川又从周边的新事物中感受到了希望。

三.老人是芥川龙之介父亲的分身

西原千博在《<杜子春>试解》(2013)中认为,老人的存在不可忽视,在杜子春落魄的时候,只有老人搭理他,之后让杜子春成长起来的也是老人。给杜子春钱这样的事反映了一个侧面,即老人起着父亲的作用。为什么故事中却没有去掉杜子春生父这一角色呢?当老人作为父亲存在时,真正的父亲在地狱又有所举动的话,恐怕会引起作品的混乱,父亲这一形象将出现重合。对读者来说,父亲的形象变得难以捉摸,或者说,老人作为父亲出场的作用便显得不那么大了。为此,剪掉父亲在地狱里的戏份,又或者是作者有意而为之呢,能不能说是芥川想把生父和养父联系到一起呢?[6]我赞成这种想法。

芥川龙之介自打出生起便在养父母家,生父从未给过他关心和疼爱,对于得不到母爱的芥川来说,健全的父亲对自己是极其残忍的,这直接导致他对父亲怀有憎恶之情。按理说,养父母的照顾多少能让芥川感受到亲情,但他怀疑养父母对自己的爱是自私的。1914年夏天,芥川和才色兼备的女子吉田弥生开始了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可是遭到全家人因身份地位不匹配为由的反对。初恋的失败让芥川彻底看清了人的利己主义,他痛感世界上不存在无私的爱,他恨养父母,也恨自己,他为人性的根本问题而苦恼,这些苦恼也让他陷入痛苦的漩涡,以至于沉溺于花柳街的感官世界,期望借自我堕落来麻痹痛苦的神经。《杜子春》中杜子春的父亲并没有多大作用,这一如芥川的生父。而老人一角对杜子春起了启发教育作用,这暗示的是芥川的养父。生活中的芥川生来没有母爱,其实也几乎没有享受过父爱。但芥川内心仍旧对父爱抱有渴望,因此塑造了老人这个形象。

越智良二在《杜子春追考》(1991)中指出,《杜子春》中老人所承担的父亲一角,抱有道德层面的深思熟虑,教会了杜子春作为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办法。换言之,老人象征着芥川的父亲,这是有别于母爱,从别的次元给予孩子们慈爱的一面。[7]芥川在执笔《杜子春》的时候长子比吕志出生,他虽然为这样的现实问题感到烦恼,却也做好了作为一个父亲活下去的自觉。在《杜子春》一文中,芥川为了强调伟大而无私的母爱,特意没有赋予父亲任何台词。而一直试炼杜子春的老人的存在,恰恰弥补了剩下的部分。

没有得到过父爱的芥川对父亲是冷漠的。在医院陪伴垂死的父亲时,芥川与父亲无话可说,以至于撇下他而去和艺妓约会。芥川现实中所没有得到的父爱,都倾注在了《杜子春》中老人的身上。

四.结论

本文是通过查阅在现有条件中能搜集到的日文原版的论文,在摘录、翻译、分析的基础上,按照自己的理解梳理关于《杜子春》中体现出的芥川分学文学研究成果,尽量保留了原文观点的真实性。本文以《杜子春》中的分身文学为研究对象,对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观进行了初步分析。芥川龙之介以历史小说为题材,对其赋予现代的解释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通过梳理,对杜子春是芥川龙之介的分身,老人是芥川龙之介的分身,老人是芥川父亲的分身这样三条主线进行了并列式分析。关于《杜子春》一文,我认为还可从以下两个方面做进一步的后续研究。一、《杜子春》中北斗星的意象。二、《杜子春》中影子的意象。无论是北斗星还是影子在故事中出现的频率都不算低,而北斗星本身也具有指引人方向的作用,影子则有暗示内心隐藏部分的作用。

本文的研究范围比较窄,因此全面分析芥川龙之介的“分身文学”便显得力不从心。要想研究芥川龙之介的“分身文学”中体现出来的人生观,有必要细细鉴读他的众多优秀作品。

 

参考文献

[1]篠田知和基.「近代文学における日本的『分身』像の表現」[C].日本:名古屋大学文学部研究論集,1985:211-212.

[2]関口安義.『芥川龍之介』[M].日本:岩波新書,2007:40-44.

[3]平岡敏夫.『芥川龍之介』[M].日本:大修館書店,1987:316.

[4]吉田精一.『芥川龍之介II』[M].日本:桜楓社,1979:51-52.

[5]篠崎美生子.「母」を殺す言葉のために:「杜子春」から「母の発達」へ[D]. 恵泉女学園大学紀要,2006(18):40-19.

[6]石川友香.深層心理学的観点からの「視点の深化の過程」に関する研究:芥川龍之介「杜子春」より[D].大阪大学教育学年報 2003(8):211-222.

[7]柿本美奈子.芥川龍之介「杜子春」論[D].札幌国語研究,2005(10):97.

[8]岡田暁宜.杜子春と精神分析:苦行のパラドクス(人文科学編)[D].愛知教育大学研究報告,2006(55):95-100.

[9]荒木雪葉.「杜子春」とキリスト教[D].九州大学,2004(8):24-37.

[10]西原千博.『杜子春』試解[D].語学文学,2013(52):13-26.

[11]越智良二.芥川竜之介「杜子春」追考[D].愛媛大学教育学部紀要第2部 人文社会科学,1991(1):1-8

[12]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M].高慧勤编,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13]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作品集:小说卷[M].楼适夷译.北京: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8.

[14]李雁南.在文本与现实之间——近现代日本作家笔下的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55.

[15]叶渭渠,唐月梅.20世纪日本文学史[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4:166.

 

注 释

[1]篠崎美生子.「母」を殺す言葉のために:「杜子春」から「母の発達」へ[J].恵泉女学園大学紀要,2006(18): 40-19.

[2]石川友香.深層心理学的観点からの「視点の深化の過程」に関する研究:芥川龍之介「杜子春」より[D].大阪大学教育学年報 2003(8): 211-222.

[3]柿本美奈子.芥川龍之介「杜子春」論[D].札幌国語研究,2005(10):97.

[4]岡田暁宜.杜子春と精神分析:苦行のパラドクス(人文科学編)[D].愛知教育大学,2006(55):95-100.

[5]荒木雪葉.「杜子春」とキリスト教[D].九州大学,2004(8):24-37.

[6]西原千博.『杜子春』試解[D].語学文学,2013(52):13-26.

[7]越智良二.芥川竜之介「杜子春」追考[D].愛媛大学教育学部紀要第2部 人文.社会科学,1991(1):1-8

 

(作者介绍:温巧慧,江西师范大学日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