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教师时间是影响教育改革的重要因素。教师与教育改革者的时间观念存在差异。文章提供五对概念，用以分析这些差异，并认为时间观念的不同是教育改革措施被悬置或受到教师抗拒的重要原因。为了推进教育改革，教育改革者应具备时间视角，在管理、利用教师时间的同时，注意理解教师独特的时间观念。
【关 键 词】时间观念/教师时间/教育改革
【作者简介】丁道勇，香港中文大学教育学院课程与教学系博士候选人。（香港 HTB106）
[中图分类号]G65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5905(2009)01-0011-05
在当前的教育改革中，广大中小学教师的角色变得十分活跃。“教师作为研究者”、“教学作为专业活动”、“校本研修”等概念，相继被介绍给广大教师。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教师的工作负担。同时，教育改革者也逐渐意识到教师对于教育改革成败的重要性。一些教师因为工作负担重、时间长，开始抱怨自己的时间不够用。一些教育改革者也因为改革措施没有得到充分落实，不断号召教师多拿出一点时间投入到教育改革中去。①诚如富兰(Michel Fullan)所说，时间已成为分析学校改革的主题之一。[1]教师在处理工作任务方面遇到时间问题时，教育改革者首先需要从教师时间观念的特殊性出发，理解问题的症结所在。
一、理解教师时间的五个维度
哈格里夫斯(Andy Hargreaves)曾提出一些概念，用来凸显时间问题的复杂性。借用这些概念，可以看到教师的时间具有许多独特性，教师与教育改革者在时间观念上存在巨大差异。在我国教育改革过程中，种种与教师时间相关的问题，可以通过这些概念得到更深入的理解。
(一)主观时间-客观时间
在教育改革中，教师的感受包括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教育改革的时间历程，也可以作为教师一种主观体验来看待。沃纳(Walter Werner)曾对主观时间(subjective-time/lived-time)与客观时间(objective-time/fixed-time)进行划分。[2]其中，客观时间是按照固定的参照点来组织活动。行动者的“过去”、“现在”、“将来”等概念，都依靠日历、钟表等计时工具来界定。通过这些标准化的工具，行动者的经验也被标准化了。这种客观化的时间，好处是让个人的计划容易与他人同步，对个人的评价也更加方便。但是，人对同一时间跨度的感受往往并不一致。个人感受到的时间绵延，并没有固定的单位，而是不断变化、富有弹性的。哈格里夫斯甚至模仿物理学中的相对论，提出学校的时间相对性定理，认为越是远离课堂，时间流逝得越慢。[3][4]这就是对主观时间特性的一种描绘。
在教育改革中，教育改革者的主要责任是制定计划，并按照时间节点渐次推进。他们倾向于简化教师时间，忽视其主观特性，认为教师的时间体验是客观的，可以采用技术理性来管理。基于这种认识，教育改革者就可能为了追求高效率，对教师时间进行拆分、控制以及重组。殊不知，这种要求教师亦步亦趋的时间安排，正是无视教师时间体验的主观性，很容易产生问题，例如：教师可能会觉得在教育改革中失去了自控能力，产生挫败感，甚至迷失方向。另外，在教育改革的最初阶段，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的差异尤其明显。教师既承受教育改革的风险，也承受适应新教育实践的压力。尽管有教育改革者雄心勃勃地推进，教师仍然会倍感艰难，在改革之初感受到时间进度十分缓慢。
(二)复式时间-单式时间
人的时间观念与其工作特性相关。霍尔(Edward Hall)将不同人群的时间观念概括为复式时间(polychronic time)与单式时间(monochronic time)两类。[3][4][5][6]其中，复式时间的特征是，在同一时段内许多事情齐头并进。持这种时间观的行动者比较注重人际关系，对环境较为敏感。例如印第安文化、拉丁文化、小组织、女性群体的行动者常持有这种时间观念。单式时间的特征是一时一事。持这种时间观的行动者主要考虑任务进度，对环境因素不够敏感。例如在西方文化、商业领域、大型组织以及男性群体中这种时间观念占优势。
教育改革者常认为时间是可以管理的，是实现教育改革目标的诸多条件之一。他们制定的改革方案，常常呈现为一种有序的、前后相继的序列。在实施过程中，也倾向于在学校日常工作之外划出专门的时间来安排教改活动。这种处置时间的方式具有单式时间的特征。相比之下，教师多采取复式时间观。在学校场景中，教师手头总是有多项工作齐头并进，并且习惯了因为各种意外事件暂时终止手头事务。可以说，教育改革者更偏好明确、清晰的计划，而教师更愿意根据具体环境随机应变，以个性化的方式开展工作。经常可以看到，教师把原计划的教改活动时间挪作他用，这也是时间观念差异的一种表现。例如，教育改革者希望安排专门的时间进行教师合作学习，而教师也许认为餐后随机的交流更方便、更高效。[5]
(三)常规时间-意外时间
康奈利(Michael Connelly)、柯兰迪宁(Jean Clandinin)以及本-皮瑞茨(Miriam Ben-Peretz)认为，学校中的时间多富有周期性。[7]根据时间是否呈现周期性，可以把它划分为常规时间与意外时间两类。常规时间有固定的周期、严格的序列以及标准时限。它渗透在教师生活的各个方面，有强大但不失弹性的边界。在时间安排与这些常规有冲突时，人们就很容易感知到这些周期的存在。康奈利和柯兰迪宁识别出学校中的一些时间常规，包括：年、月、周、工作日、假日、教师日、报告时间、课堂教学时间等。这里面，每一段常规时间都有独特的序列、周期以及频率，对参与者的组成也有规定。参照常规安排时间，是教师生活很重要的一个方面。相比较而言，在常规以外的时间诉求，被看作是意外时间。[8]
教师的常规时间，为学校生活提供了清晰的结构，[8]同时也形成一种力量强大的成规，嵌入到学校文化中。[5]它们相互重叠，共同发挥作用。由于教育改革者的时间周期与教师不可能完全一致，当教育改革要求打破教师的时间常规时，这些时间诉求就容易被教师划分为意外。在一些比较特殊的场合，这种教育改革的时间要求，容易在教师中引起抵触情绪，改革的效果也被打了折扣。例如，大学教育理论工作者在进入学校进行教育改革实验时，经常发现在备考期间安排教改活动的难度格外大。究其原因，可以认为是教育改革所需要的时间打破了教师的时间常规，从而这种时间诉求被悬置或压制。[5]
(四)教学时间-非教学时间
较传统的教师观认为，教师的主要任务是教学，教师就应该与学生待在一起，教师大多数时间应该用在教室里。[6][9]这种教师观，在时间方面表现为偏爱教学时间、压缩非教学时间。对有的教师来说，甚至会因为教学时间投入不足而体验到负罪感。[10]与教师不同，尽管教育改革的最终目标是促进学生学习，但改革的具体措施总是试图在教学活动以外，进一步扩大教师的责任。在教育改革期间，除了课堂教学以外，教师活动的范围还可能包括很多，例如进行理论学习、咨询专家、参与在职培训、参与各类研讨会议等等。随着教育改革的推进，这些非教学活动所占用的时间会越来越多。这样，在教学时间与非教学时间之间就形成了一股张力。对有些教师来说，他们一心想要退回到教室里去，一门心思教书。当教育改革者要求教师投入更多的时间到非教学活动中来时，教师时间问题就可能激化。已有研究表明，教师不愿意参与学校重组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参与改革占用了他们的教学时间，让他们远离了课堂。[5]至于侵占教师的业余时间，这样的教育改革虽然没有占用教学时间，但也不会是解决时间问题的好办法。
(五)实质时间-符号时间
在实证-分析、诠释范式之外，课程研究还可以采用批判范式。以这个范式的思路来看教师时间，可见时间不仅对教学工作有实质意义，还是学校内外权力关系的一种表现，具有社会符号的作用。在资源有限的前提下，根据教育需求追求更高的时间效率，这就是实质时间。但是，时间支配方式也有与效率无关的一面，只是反应学校中权力关系的分布。[3][4]这就是教师生活中的符号时间。
符号时间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相应地表现了不同的权力关系分布，例如：中学教师的备课时间比小学教师多，这暗示了中学教师的专业性更强；课程体系中学术性课程占用的课时更多，这暗示了学术性课程更为重要；校长和主任教师远离教学工作的时间更多，这暗示了这些人在校内的地位更高。[5]哈格里夫斯将教师符号时间的意味，概括为“分化”和“殖民”两大类[3][4]：在时间上的差异，表现了不同人群在学校中的地位差异，这是一种“分化”的效果。同时，在学校里要获得更高地位，教师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远离教学。这时，非教师的时间使用方式呈现出一种“殖民”的效果。
总之，教师与教育改革者的时间观念有许多不同，教师的时间有许多独特性。这些不同与独特性，是两类人群在时间问题上容易产生相互误解的地方。上文论述的要点，概略如下表1所示。
表1 理解教师时间的维度
维 度 教 师 教育改革者 差异的核心主观时间-客观时间 主观时间为主 客观时间为主 时间是否均匀流逝复式时间-单式时间 复式时间为主 单式时间为主 同时进行的任务数常规时间-意外时间 维护常规时间 增加意外事件 服从或打破周期教学时间-非教学时间 增加教学时间 增加非教学时间 教学与非教学工作 实质时间-符号时间 接受规训 行使权力 接受规训或行使权力
为突出教师时间的特殊性，突出教师与教育改革者在时间观念上的不同，我们区分了上述五个维度。实际上，这几个方面可以认为是相互关联的，例如：小学教师队伍中以女性居多，而学校管理者以男性居多。如果从“复式时间-单式时间”的维度来看，学校管理可以理解为单式时间对复式时间的管理；如果从“实质时间-符号时间”的维度来看，学校管理可以理解为男性对女性的监管。[4]又如：单式时间强调一时一事，便于安排计划和评估。这与客观时间的特点一致。[3]借此，“复式时间-单式时间”维度与“主观时间-客观时间”维度也就联系起来了。可以说，正是由于几个维度的相互联系，进一步强化了教师时间的特殊性。
二、教育改革中有关教师时间的话语
教师时间具有许多独特性，教师与教育改革者的时间观念十分不同。一些经常出现的与教师时间有关的话语，表达了言说者更为深刻的诉求。理解和把握这些诉求，首先需要教育改革者理解教师时间的特殊性。下文简要分析两个例子，尝试展现对教师时间特殊性的理解是如何丰富甚至改造我们对一些话语的理解的。在分析时，主要围绕四个问题展开：由谁诉说？向谁诉说？会理解为哪些意义？诉说者想要表达什么？
(一)“教师的时间是挤出来的”
“教师的时间是挤出来的。”这常常出现在教育改革者的口中，用来号召教师腾出时间应对教育改革。这句话，表达了教育改革者对教师时间的两个判断：其一，教师时间可以压缩。其二，教师时间可以重组。通过压缩、重组零碎时间，在不挤占教学时间、业余时间的前提下，也可以满足教育改革的时间诉求。
通过上文对教师时间独特性的分析，这句话可能被教师解释为不同的含义：其一，改变教师的复式时间。其二，挤压教师的常规时间。根据前文的分析，我们得知一些零碎的时间安排，对教师来说并非可有可无。教师的许多日常工作，正是在这种看似零碎、千头万绪的过程中完成的。另外，触动教师的常规时间，容易激发教师的抵触情绪。这在前文也已经述及。可见，不同人群对“教师的时间是挤出来的”这句话的理解不同。“教师的时间是挤出来的”在教师看来，也许不是一个十分友好的号召。
(二)“教师太忙，没有时间参与改革”
“教师太忙，没有时间参与改革。”这是教师对教育改革者可能做出的反应之一。教师的这句话，表达的意义很多。柯林森(Vivienne Collinson)曾专门研究过这句话所隐含的意义，他将其概括为9种：受到压制；缺少可支配的学习时间；缺少可支配的与同事分享的时间；缺少公共时间；缺少专门用于分享的时间；缺少不受打扰的时间；缺少没有压力的时间；缺少恢复的时间；缺少习惯性的时间。[11]不同的涵义，涉及上文述及的不同维度，例如：教师可能以缺少时间为由，表达对各种压制的反抗。这可以视为教师时间的符号功能在起作用。另外，教师可能以缺少时间为由，争取时间安排上的弹性。这可以视为教师的主观时间、复式时间观念在其作用。可惜的是，尽管“教师太忙”的话语经常听到，但是教育改革者容易简单理解为时间总量的缺乏，简单做出“教师的时间是挤出来的”这一类的号召。
三、解决教师时间问题的建议
考虑到教师时间的特殊性之后，对教育改革中的一些有关时间的话语，可以获得更为丰满和多样的理解。这可以为我们解决教育改革中的教师时间问题，提供更为可靠的根据。解决教师时间问题，不仅仅是时间总量扩容的问题了。
(一)积极获取时间，同时善用时间
有许多方法可以帮助教师获取更多可支配的时间，例如：重组时间、购置时间、划出公共时间等。[10]但研究表明，通过这些努力得来的时间常常没有用在指定的教育改革任务上。[6]这其中的原因，有可能很复杂，例如：可以理解为教师更容易接纳复式时间，不适应一时一事的单式时间安排。所以，在教育改革中只是努力获取时间还不够，还需要认真规划、善加使用时间。古得莱得(John Goodlad)也认为，除非同时改进使用时间的方法，否则增加学校的教学时间可能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12]善用时间有一些具体策略，例如，重视教师集中的时间，将其纳入学校的正式计划中去。[13]这还有待进一步的探索与总结。
(二)帮助教师提升时间管理技能
时间管理在我国的教师教育课程体系中尚未得到重视。同时，在教师繁忙的日常工作中，利用率不高甚至闲置的时间还是有的。基于这两点，运用一些有效的时间管理策略，将有可能帮助缓解教师时间问题的紧迫性。有关教师的时间管理，国外已经有许多专书出版，可供参考。②值得注意的是，在教学时间之外，教师还有大量时间。另外，在教学内外，教师时间也多是复式结构。时间管理的目的，不是要把教师的时间压缩为单式的、按部就班到“何时做何事”的地步。因为有些看似零碎、无效的时间，恰恰是教师工作特点的表现。教师可以在其中获得信心、释放压力等。
(三)教育改革者顺应教师时间
教育改革者从自己的时间观念出发，很容易误解教师的时间观念。许多时候，这种误解正是教师对教育改革持观望、抗拒态度的原因之一。表1提供的对比，展现了可能发生误解的关键之处。教育改革者在寻求与教师时间保持一致的时候，可以参考一些策略，例如：哈格里夫斯认为，在时间方面造成误解的根源是与教师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为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要努力消弭两个世界的差别，让教师承担更多的管理责任。杜纳霍(Tom Donahoe)认为，应该将教师的时间问题与学校结构、学校文化综合起来考虑。[13]这些策略，都是试图增加教育改革者对教师时间的理解程度。我们相信，教育改革者与教师之间相互理解的态度，是解决教育改革中时间问题的前提。
注释：
①在学校生活中，相关群体的时间观念，可能各具特色。本文选择了教育改革者与教师，是认为在教育改革背景下这两类人群在时间方面的不同是最重大也最突出的。选择这两类人群，并不否定有些教师作为教育改革的积极参与者甚至倡导者的可能。
②仅SAGE旗下的Corwin Press就出版了好几本书，为教师的时间管理提供小贴士，例如：Ormiston, M. J. Conquering infoclutte: Time saving technology solutions for teachers[M]. Thousand Oaks: Corwin Press, 2004; Gore, M. C., Dowd, J. F. Taming the time stealers: Tricks of the trade from organized teachers[M]. Thousand Oaks: Corwin Press, 1999; Strohmer, J. C., Carhart, C. Time-saving tips for teachers[M]. Thousand Oaks: Corwin Press,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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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Hargreaves, A. In Conclusion: New Ways to Think about Teachers and Time[A]. N. E. Adelman, Eagle, K. P. W., Hargreaves, A. Racing with the Clock: Making Time for Teaching and Learning in School Reform[C]. New York: Teachers College Press, 1997. 7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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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古得莱得.一个称作学校的地方[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3]Donahoe, T. Finding the Way: Structure, Time, and Culture in School Improvement[J]. Phi Delta Kappan, 1993, 75(4): 298-305.
